书禾

黑子几乎是搀着黄濑走到母亲墓前的。黑子紧紧握着黄濑的手，那只平日里温暖宽厚的手，此时像是失去生命的温度一般冰冷。黄濑高大的身体像秋风中的树叶一样瑟瑟发抖，有好几次几乎要跪倒在地上。他眼圈通红，喉咙里不断发出呜咽的声音，但眼泪始终强忍着没有落下来。黑子从未见过黄濑如此痛苦的样子，第一感觉竟是战栗，因为这情绪实在太浓重了。他试图不去看黄濑，不被这种情绪的影响，他在心里不断安抚自己说人都会经历这种事过去就好了，但一切都是徒劳的。

 

当他们终于站在那个木制的墓碑前、看清那上面刻着的名字时，黄濑维持理智的最后一根弦终于断裂了。他跌倒在母亲墓前，匍匐在地上，黑子看不到他的表情，只能看到他不断耸动的背，还有大颗大颗落入泥土的泪水。黑子跟着跪在黄濑身旁，黄濑那拼命压抑着的抽泣声像锥子一样一下下扎在他的心上，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从他脸上滑落，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。

 

一瞬间他好像看见黄濑心里的很多事情，譬如回忆中母亲温柔爱怜的眼睛，温暖安全的臂弯，母子相依为命的艰辛，还有抛弃母亲的无限的歉意和悔恨。沉甸甸的情感不断积蓄着膨胀着，却找不到发泄点，黄濑的手指深深挖入泥土，额头抵着地面，好像下一秒就会承受不住。黑子既希望黄濑能爆发出来尽情哭一场，却又害怕他这样做。

 

“妈妈……妈妈……是我啊……我是凉太……我是凉太……我回来了……”尝试着唤出那个熟悉的却再也没有人响应的称谓以后，悲伤终于决堤，他哭喊出声。黑子的心被揪扯得生疼，不顾一切地把黄濑抱住。黄濑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哭泣着，哭的声凝气噎，在抽答的空当断断续续地重复着：“妈妈……我回来了……”

 

他们不知道在墓前哭了多久，一直在跟着掉泪的黑子已经脑袋昏沉，失去了力气，但黄濑依旧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哭着，喉咙已经破了，只能发出难听的抽气声，只有无尽的眼泪不停地滋润着坟前那一小块泥土。这时候他们的身后传来了脚步声。黑子用手背抹了抹模糊的泪眼，回头看着来人。

 

“这是……凉子的儿子吗？”瘦骨如柴的老妇颤巍巍地开口了，面颊似乎在抖动。

 

“……您是……”黄濑勉强支撑着坐起来，使劲眨巴着酸痛的眼睛辨认着，一瞬间变得激动：“智子……智子阿姨！！”

 

老妇走上前细细瞧着这个满脸是泪的青年，混沌的双眼一瞬间变得明亮起来：“凉太……你叫凉太来着，对不？出落得真不错……越来越像你妈妈了……”

 

布满老茧的手温和地擦拭着黄濑的脸，划过时留下细微的疼痛。这女人是和母亲同一家娼馆的姐妹，黄濑从她衰老的面容中依稀辨认出她年轻时的样子，又一次悲从中来，话语中带上了哭腔：“妈妈……我妈妈怎么病的……她今年应该才40多岁呀！”

 

叫做智子的女人闭上眼睛慢慢摇头，眼角湿润了起来。她的嘴唇颤抖着开合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说：“不是病死的啊，洋子……她命苦啊……她家人待她不好，她委屈……”

 

从女人的抽泣中黄濑只能分离中几个完整的词汇，但这足以使他瞪大了眼睛，眼泪都停在了眼眶里。“什么……妈妈不是病死的？她家人？她家人把她怎么了？”

 

黑子胸口一窒，连忙坐起来靠在黄濑身边抓住对方的胳膊，感觉到那紧绷的身体正在轻颤。

 

“一年前我们坐船回了这儿，洋子满心期待着家人团聚，一下船就跑回她哥那里了。结果她哥她嫂早知道我们干这活儿，看不起她，嫌她脏，把她行李和衣服全都丢了。平时不搭理她，家里来人也不让她露面。一来二去的洋子知道哥嫂嫌弃她，就自己搬出去住了。那阵子她总找我喝喝酒，叙叙旧。洋子心里苦啊，真的苦，和我们一哭就是一晚上。后来她染了风寒，躺在家里头好几个月，除了我从没人去看她，她身子骨越来越弱，最后就……”

 

智子的话音未落，黄濑已经噌地从地上站起来，黑子没能拉住。智子抬头瞥见黄濑通红的眼睛，吓得后退了两步，还没反应过来，黄濑已经从她面前消失、冲了出去。她定了定神，连忙对黑子喊道：“快拉住他！快拉住他！”而这时黑子已经追着黄濑跑开了。

 

“黄濑君！黄濑君，不要跑……”黑子一边拼命地追着黄濑狂奔一边大喊着，但黄濑就像没听到一样。体能的差距使他们的距离一点点拉长。他们穿过林子，穿过一大片绊脚的荒草地，黑子知道黄濑的目的地是自己舅舅的家。黑子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黄濑摇摇欲坠的背影，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打心底感到恐惧。

 

当黄濑气势汹汹地推开舅舅家的大门时，和他对上目光的舅母立刻就像是事情败露一样露出惊恐的神情，手中的扫把倒在了地上。黄濑没理他，径直穿过大厅，像鬼魅一样拦在拿着拐杖闻声起身的舅舅面前，拎起对方领子，照着脸上就是一拳。

 

男人嚎叫一声倒在地上，拐杖掉在一边。黄濑冷冷地瞥了一眼那拐杖，一脚将它踢得远远的。这东西捡起来打人应该很顺手，但黄濑不愿意那样做。此时他只想用自己的肉体，用自己的拳头来复仇，他需要直接的打击感，把心底那火焰一样的仇恨和痛苦发泄出来。他弯下腰按住地板上的人，第二拳又挥了下去。

 

“住手啊，你这个疯子！你这婊子养的！”舅母在他身后尖叫着，却不敢上前制止他，只好转而朝门外跑去，一边大喊起来：“来人啊——洋人打人了——”

 

这时候黑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，听到妇人的喊声，心中响起坍塌的声音。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。他一把拽住妇人，用手捂住她的嘴往屋里拖。妇人死命挣扎反抗，但力气还是比黑子稍逊。黑子的心跳如擂鼓，额头上全是薄汗。他是平生头一次对他人使用暴力，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选择。

 

黑子身后传来凄厉的惨叫声。他回头一看，觉得周身的血液都骤停了。在大厅的一角，黄濑弓着身子，不知疲倦地向地板上的人脸上砸下一拳又一拳。

 

“你这个畜生……我妈妈为了养活你才去的南洋……妈妈总是和我说，说你有腿病不能干活，把辛苦钱都寄给你……你这房子都是拿妈妈的钱盖的！那都是妈妈用身体换来的钱！！”黄濑一边挥拳一边哭吼，“可是你却这样对她……你嫌弃她，你知道那会多伤她的心！你还是人吗！为什么你这种人不去死，我妈妈却死了！”

 

黄濑的每一声嘶鸣都震撼着黑子的心脏。一瞬间他竟然想着，如果这样能让黄濑心里好受一点，就让他多打几下吧。但听到被打的人惨叫声逐渐变小，黑子还是松开了手中的妇人，朝黄濑扑过去死命搂住他的胳膊。

 

“黄濑君！好了，不要再打了……他毕竟是你的亲人啊！”黑子对着黄濑大喊了一声。听到自己亲爱的人的呼唤，黄濑那双被仇恨蒙蔽了的眼睛才重新恢复清澈，但依旧用嘶哑的声音说：“这种人渣怎么会是我的亲人……他害死了妈妈……”说着眼泪又重新落下来。

 

黑子把对方脑袋揽过来埋进怀里：“好了，没事了，黄濑君……我们走吧……”

 

黑子拉起黄濑迅速离开了黄濑家，穿过刚才狂奔过的荒草地，径直往村外走。在傍晚的凉风里，愤怒的热度在他们身上渐渐弥散，取而代之的是从心底升起的凄冷。血红色的夕阳浸染了半扇天空，仿佛天边裂开一道绚丽的伤口。这时黑子注意到黄濑的手上也沾染了鲜血，血是他自己的，下手太狠连自己都伤到，手背上的皮肤被蹭破很多，血肉模糊的。但伤者却异常地沉默，没有表情也没有泪水，好像封闭了所有感官，只剩一具躯壳。

 

在村外旅店门口他们找到了紫原，后者因为对方提前归来有些诧异，但看到黄濑面如死灰就识趣地什么都没问。谁都没有想到，这居然是场心碎的旅行。这场心碎的旅行已经提前结束了。

 

入夜，因为哭得太多而太阳穴发涨的黑子却毫无睡意。黄濑背对着他躺着，连呼吸的声音都很轻，但黑子却分明能听到他还在流泪。咸涩的时间在黑暗中被拉得很长。又过了一会，见黄濑依旧无法入睡，黑子把枕头往黄濑那边拉了拉，钻进对方杯子里，从背后将对方环抱住。

 

“黄濑君……不哭了，好吗？”黑子把脸埋在对方背上，“看到你难过，我也很心疼，就想跟着你一块哭……我能为你做点什么，才能让你开心呢？”

 

黄濑用手抹了一把脸，翻过身用力将黑子搂住：“小黑子在说什么呀……在这种事发生的时候有你陪着我，让我感觉到你的温度，我已经觉得十分安慰了。”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轻松，但是浓重的鼻音在黑夜里反而更清晰了。

 

他们互相嗅着对方的气味，静静地拥抱着。半晌，黄濑轻声说道：“小黑子……我可以抱你吗？”

 

黑子楞了一下。他没太明白这个动词的含义，因为被黄濑紧紧搂着，看不到对方的表情，但话语之后这微妙的沉默让他心中多少明白了一点。

 

黄濑没有等到黑子回答。他在黑暗中坐起身来，幽蓝的月色照着他的脸庞和胸口，眼窝、鼻梁和锁骨的阴影勾勒出天神般俊美的面容。黄濑把手绕到颈后去解他十字架项链的扣环。黑子暗自吃了一惊。黄濑戴上这条项链已经很多年，从未卸下或者更换过，扣环和他的手指相比太过精细，他连着几次都没能成功解开。黑子保持着原本的姿势，躺在地上不安又困惑地仰视着对方，不知道是该帮他一下还是不帮。

 

最后黄濑还是把十字架从脖子上卸了下来，把它轻抛到离自己较远的地方。黑子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，黄濑立刻就欺身压了上去，迫切地向对方索吻。两片冰凉的嘴唇在如愿地吮住另外两片花瓣般的柔软时，立刻就变得温热而黏稠，带上了情欲的味道。黑子偷偷睁开眼，看到黄濑认真地闭着眼，眉心微微皱起，神情非常肃穆而深情。

【R18放图片都被发现了呢，我已经……】

TBC